02
哈洛德早就知道,為什麼他會一眼就被約翰吸引。因為他喜歡的是他永遠得不到的東西。
回顧他們四目相交的那一刻,他想起二十幾年前一個嚴冬。溫度零下,哈洛德兩手交疊在下巴,看著雪白平坦的路面上有一排小小的腳印,沿著門口的台階慢慢陷進半米高的積雪中。四周高聳的舊式建築遮掩了視線,舊的雪是髒的,新的雪鬆又軟,一個男人穿著黑色大衣,深藍色圍巾隨著風往後仰倒,背影那麼與眾不同。當眾人紛紛朝教室走避,他的路線一意孤行。哈洛德二十歲,穿著過長的毛呢大衣,顏色是代表麻省理工的紅與灰,反向跨坐在椅子上,視線沒離開過風雪中的一小點。雪的擴張像流不盡的血,他甚至不確定他追隨的是一個人還是不斷飛舞的黑色塑膠袋。二十歲的哈洛德過於年輕,無法透析他是出於愛意或者好奇,但這背影長久地佔領他的視線,直到冬天的雪讓麻省理工風雲變色為止。
年輕的哈洛德‧芬奇,歲月打磨他,時間鞭策他,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長進,是不是接納表裡不一的自己。這麼多年來他著實累了,卻是隻不歸的倦鳥,所以當約翰的唇貼上來的時候,他心裡某個角落有著寬慰的快活。
有一扇門打開,光照進來,他幻想他的不滿終於被滿足,缺少的一塊終於被填補。可是他抬起頭,發現自己還在寬闊的會議室中。董事會進行到尾聲,所有人魚貫走出。他的手捏著鋼筆,墨水在紙張上泅開,從深藍到深深藍,他試圖用指尖抹去多於的筆跡,摩擦兩下後發現是徒勞。有太多事是徒勞,不同的是徒勞的失落感。
納森‧英格朗走到窗邊,拉開緊閉的百葉窗。哈洛德被突如其來的亮光刺得瞇起眼睛。
「你還好嗎?」納森問。
「我看起來不對勁?」哈洛德將筆蓋插回去。他站起來,試圖表現出忙於思考的樣子。
「你剛剛在發呆,我看得出來。」他撥弄百葉窗的葉片。「你和葛蕾絲分手了?」
哈洛德笑了下,「納森──我們早就分手了,你總是記不住。」
他們並肩走出會議室。一條失序的燈管在頭頂閃爍,納森皺了眉,盯著燈管幾秒鐘,咕噥著「這早就該換了」。電梯門叮一聲打開,專用電梯裡只有他們。在哈洛德忙著用手機確認行事曆時,納森利索地刷了卡,電梯緩緩停止運行。
「嘿,哈洛德…」他語氣中有猶豫。
「嗯?」
「你還記得我上次的提議嗎?」
「甚麼提議?」他甚至沒發現電梯停了。
「就是…」納森的眼睛撇到地上,「那個。」
哈洛德終於將一封重要的信件發出去,他抬起頭,仍然記不起是哪件事。「可以好心地再跟我說一次?」
「是一件我不好意思再開口第二遍的事。喔,天啊,我甚至不確定你會不會跟我絕交。」
哈洛德終於想起是甚麼事讓納森這麼困窘。他眼神從困惑變成理解,再慢慢轉成無奈。他說:「納森,你知道我對那種事毫無興趣。」
「別急著生氣,只是個提議而已。」
他按了個鈕,電梯緩緩下降。哈洛德對此並不生氣,所有富豪企業家之中,他是少數不愛玩樂的份子,但納森不是,他甚至不稱這件事叫玩樂,而是一般社交型態。納森在前年離婚,束縛了好幾年的無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勒痕。自大學起他就是無樂不作的瀟灑男子,他對納森的飄泊不吃驚,對他的婚姻才吃驚。
納森邀請他加入高級性愛俱樂部,年費五萬美元,配對一次加收一萬美元。
但由於納森是資深會員,由會員推薦的新會員還能享有八折優待。納森面無表情地在辦公室裡傳簡訊給他,不忘提醒他看了之後要刪除。謹慎如哈洛德,還會駭進系統中將雲端紀錄刪除。納森又傳了一張圖片,高解析度,穿著緊身皮衣的女子被壓在書桌上,胯下開了一個洞,衣衫不整的精壯男子捧著她的屁股,一手扶著陰莖,作勢要進入。男子的眼睛盯著光潔的、暴露在空氣中的陰部,嘴唇微張,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呈現勃發狀態。
加入我們!──圖片下方這麼寫。
哈洛德只花了三秒就刪除圖片,他看得出納森對此非常失望。
性慾從來不能掌控哈洛德,他不需要看三級片發洩,自慰的次數寥寥可數。葛蕾絲也不是需索無度的人,他們會在氣氛美好、時間適當的時候為彼此倒一杯紅酒,躺在露台的搖椅上看星星,溫和地接吻,有時做愛有時不,大部分只是讓彼此舒服,無須插入。
自知提議不佳的納森再也沒說過性愛俱樂部的事,哈洛德憐憫他。一旦嘗過滋味,只會越玩越開,墮落得不知分寸。但納森從未在公事上露出氣虛的樣子,他不曾讓人失望過,離婚後反而更加氣宇軒昂。他說,這是受到了性的滋潤,自由自在、不受拘束的性。
哈洛德任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。
一次意外並沒有讓世界有甚麼不同,生活繼續,他堅持繼續,偶爾約翰‧里斯的臉孔會跳進腦海裡,那多半是模糊不清的形象,一半臉孔隱在黑暗,一半臉孔顯出享受性愛的樣子。他們沒留下任何聯絡方式,哈洛德甚至沒有翻他的皮夾,他們各自在這個城市的角落繼續生存,而哈洛德或許是約翰用來閒談的素材之一。
餐敘、派對等事向來不是哈洛德所鍾愛,他出面參與的時機,多半是納森忙到無法出席,或者躺在某個情人家裡抽大麻抽到神智不清。這情況並不常見,他只會低調地與重要人物打招呼,寒暄幾句,然後躲到沒人注意的角落喝酒。哈洛德再一次受納森之託,參加一場舉辦在偏遠豪宅的派對。豪宅建在山坡上,從山腳下就能看見金黃的光打在米白色的牆,兩座浮誇的雕像在屋頂朝天空咆哮,凝眼細看才發現是裸著乳房的希臘女神。
他停好車,在舖往豪宅的石子路上就聽得見經典爵士歌曲。一男一女互相擁著肩膀從另一端走來,涼鞋繫上鞋帶後掛在男子的脖子上,他們說話含糊不清,笑鬧間似乎吻了彼此。哈洛德低著頭經過他們,走進豪宅富麗堂皇的門。
這場派對氣氛輕鬆,他看見幾個面熟的企業主,穿著休閒西裝在一旁聊天。女服務生遞來香檳,哈洛德馬上引起派對主人的注意。他記得他,一個經營線上購物網站的年輕人,他們在某個宴會上說過話。哈洛德先為納森的缺席致歉,再讚美這棟豪宅的華貴與大氣,最後藉口要拿下一杯酒而開脫。固定寒暄模式,屢試不爽,他沒失手過。
他能夠做一名才智超群的電腦工程高手,但不能做稱職的社交者。無數次他在角落盯著人群,因著酒精的催化下,個個臉孔扭曲,言語失衡,漸漸地他能夠聽出對話中的端倪,內線交易、職位買賣、肉體勾引,然後他會失望地離場,回家睡覺,心情還算可以時,就走到熟識的老酒吧喝一杯小酒。
可他分辨不出今天的心情算甚麼,他在與酒精搏鬥間想起某個人,一塊菱格布料和皺了的襯衫。他可以騙別人但騙不了自己,他試圖要讓大腦相信他根本不在乎那個人,可他真切地回想起自己向宴會主人要了賓客簽到本,他把鼻子埋進赭紅色的本子中拚命搜尋關於那個人的線索,花了兩天,慢慢剔除自己認識和不認識的,用他龐大無比的網路資料庫搜尋出一個名字:約翰‧里斯。
他今天會來派對。
哈洛德走出客廳,穿越塞滿人的廚房,越過有一條老狗熟睡的書房,走到通往後花園的院子裡。
假煤油燈具吸引了蛾類聚集,長椅坐著兩名女士,有一小群人聚在另一邊抽菸。哈洛德透過玻璃落地窗往室內看,裏頭的笑意恣意縱橫,無視於外邊在黑暗中竊竊私語的邊緣人。
一陣風捲著落葉吹來,哈洛德縮起肩膀。一雙手搭上了他,他如驚弓之鳥般跳起來。
來人毫無懸念地是他。約翰的笑臉在微弱的燈光下模糊難辨。
「又見到你了。」他說。「那天為什麼要走得這麼早?」
哈洛德深怕有人聽見對話,匆匆走進通往花園的小徑,寬度只夠容納一人。約翰跟在身後,窸窣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響亮。
「你確定要走這麼深?花園很暗。」約翰不是跟不上哈洛德的腳步,他盡量讓他保有一點空間。
一座小雕像出現在小徑盡頭,四周的籬笆圍出一個圓。哈洛德停在雕像前,四下完全地黑了,甚至沒有月亮的照耀。
「嘿,」他們之間隔著朦朧的陌生,「你還好嗎?」
這問句在哈洛德的耳裡有了挑釁的意思。他昂起頭,說:「我很好,里斯先生。」
「你知道我的名字?」
「你…」他決定撒謊,「你說過。」
「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?」
「哈洛德‧瑞恩。」
「哈洛德,」約翰慢慢靠近他,「放輕鬆…」
他感受一陣濕軟壓在自己的唇上。約翰一隻手托住他的後頸,慢慢加深這枚吻。他聞到淡淡的酒氣,微量到不足以讓一個人醉倒。現在的約翰‧里斯非常清醒,而他也是。
約翰磨蹭他的耳鬢,「這是巧合嗎?」
「是的,里斯先生…」哈洛德慵懶地回答。
「你碰巧在這個派對上,而我也是?」
「你那天不也想操一個人,而我正想被操?」他不介意自己的粗俗。
他們在雕像前摟在一起,約翰的鼻尖觸碰他的肌膚,讓哈洛德的陰莖半勃。約翰沒有下一步動作,僅僅用手溫柔地摩娑哈洛德的背,感受他略微鬆軟的肉。哈洛德的頭正好抵在約翰的胸膛上,他喜歡磨毛布料的觸感,但意志要他和約翰拉開距離。他照做了,他推開約翰。
「今天不想操?」約翰問。
這句話勾出哈洛德內心對他的嫌惡。他坐到長椅上,冷冷地說:「對,今天不想操。」
「好,」約翰居然跟著坐下,「今天我們不操。」
「你可以走開,我不會感到失望。」
「我就是想坐這裡。」他攤開肩膀,一手繞在哈洛德身後的椅背。「你今天為什麼會來參加派對?」
「代替我…的主管。」
「我也是。我的老闆出差半年,我得替他善後。」
「告訴我,里斯先生,你時常跟別人一夜情?」
「…噢,」約翰搖頭笑起來,「別說你是會介意這種事的人。」
「我不是。」
「那你不需要答案,哈洛德。」他趁快偷了一個吻。
哈洛德迅速地回吻,兩片舌瓣交纏得激烈。約翰用手掂住他的下巴,吻得又深又綿密。此時哈洛德忽然拔開舌頭,他站起來,往後退兩步,跑向一條更深入的小徑。本能要他跑得越快越好,他想逃的不是這個人,是他心裡一頭衝撞的野獸。他在小徑裡沒命地衝刺彷彿這是場比賽,彷彿他身後的是獵人而他是唯一的獵物。他感覺到樹枝刮過小腿,在西裝褲上留下擦損,約翰緊追在後,哈洛德猛然回頭,約翰的臉上隱約掛著微笑。他越跑越快,心臟緊急壓縮,卻供不了相當的氧氣。他的腳步只慢下一秒鐘,馬上就被約翰撂倒。他們跌在狹窄、黑暗、泛著濕氣的小徑,在哈洛德身下的是爬著荊棘的落葉。他吃痛地彎起膝蓋,但約翰用身體將他壓平,一手抓著後腦杓的頭髮,逼迫他仰起頭顱。
舌頭擦過哈洛德的頸間,他感受一陣興奮的戰慄。約翰扒開他的襯衫,手指順著肌理爬進去。哈洛德發出呻吟,不可克制地期待即將發生的性行為。
他們現在看起來一團亂,西裝扯得歪七扭八,身上沾滿枯葉和蜘蛛絲,內褲被體液沾濕。解開皮帶的金屬碰撞聲讓哈洛德神經緊張。他想到一個關鍵問題:他沒帶保險套,那約翰有帶嗎?
「等等…」他抓住約翰掏出性器的手。「保險套?」
「哦,該死。」約翰啐聲,「這件事可以等下再討論嗎?」
哈洛德退縮了。在他猶豫的時候,約翰低下頭含住他的勃起。他倒抽一口氣,兩腳忍不住蹬起來。約翰空出手壓住小腿,兩隻眼睛抬起來盯著他。
「喜歡嗎?」約翰的舌尖滑過敏感的陰莖下方。「這樣呢?」他的手指慢慢推進哈洛德的後穴。
在約翰技巧的挑逗下,哈洛德感受到慘敗的滋味。他的下腹一陣緊縮,又聽見皮帶鏗鏘的聲音。約翰將西裝褲完全褪去,扶起哈洛德的腰,慢慢挺入陰莖。他的腦袋一陣尖叫,首先背部的疼痛感喚醒他,然後是磨擦的快感,最後是約翰靈活的舌頭,掃蕩他發乾的口腔。
他睜開眼睛,月亮不知道何時從雲中探出一半,哈洛德迷糊地想,那究竟是月亮,還是路燈,因為他的眼鏡在激情中飛出去。這是他第二次因為做愛而失去眼鏡。
哈洛德早就知道,為什麼他會一眼就被約翰吸引。因為他喜歡的是他永遠得不到的東西。
回顧他們四目相交的那一刻,他想起二十幾年前一個嚴冬。溫度零下,哈洛德兩手交疊在下巴,看著雪白平坦的路面上有一排小小的腳印,沿著門口的台階慢慢陷進半米高的積雪中。四周高聳的舊式建築遮掩了視線,舊的雪是髒的,新的雪鬆又軟,一個男人穿著黑色大衣,深藍色圍巾隨著風往後仰倒,背影那麼與眾不同。當眾人紛紛朝教室走避,他的路線一意孤行。哈洛德二十歲,穿著過長的毛呢大衣,顏色是代表麻省理工的紅與灰,反向跨坐在椅子上,視線沒離開過風雪中的一小點。雪的擴張像流不盡的血,他甚至不確定他追隨的是一個人還是不斷飛舞的黑色塑膠袋。二十歲的哈洛德過於年輕,無法透析他是出於愛意或者好奇,但這背影長久地佔領他的視線,直到冬天的雪讓麻省理工風雲變色為止。
年輕的哈洛德‧芬奇,歲月打磨他,時間鞭策他,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長進,是不是接納表裡不一的自己。這麼多年來他著實累了,卻是隻不歸的倦鳥,所以當約翰的唇貼上來的時候,他心裡某個角落有著寬慰的快活。
有一扇門打開,光照進來,他幻想他的不滿終於被滿足,缺少的一塊終於被填補。可是他抬起頭,發現自己還在寬闊的會議室中。董事會進行到尾聲,所有人魚貫走出。他的手捏著鋼筆,墨水在紙張上泅開,從深藍到深深藍,他試圖用指尖抹去多於的筆跡,摩擦兩下後發現是徒勞。有太多事是徒勞,不同的是徒勞的失落感。
納森‧英格朗走到窗邊,拉開緊閉的百葉窗。哈洛德被突如其來的亮光刺得瞇起眼睛。
「你還好嗎?」納森問。
「我看起來不對勁?」哈洛德將筆蓋插回去。他站起來,試圖表現出忙於思考的樣子。
「你剛剛在發呆,我看得出來。」他撥弄百葉窗的葉片。「你和葛蕾絲分手了?」
哈洛德笑了下,「納森──我們早就分手了,你總是記不住。」
他們並肩走出會議室。一條失序的燈管在頭頂閃爍,納森皺了眉,盯著燈管幾秒鐘,咕噥著「這早就該換了」。電梯門叮一聲打開,專用電梯裡只有他們。在哈洛德忙著用手機確認行事曆時,納森利索地刷了卡,電梯緩緩停止運行。
「嘿,哈洛德…」他語氣中有猶豫。
「嗯?」
「你還記得我上次的提議嗎?」
「甚麼提議?」他甚至沒發現電梯停了。
「就是…」納森的眼睛撇到地上,「那個。」
哈洛德終於將一封重要的信件發出去,他抬起頭,仍然記不起是哪件事。「可以好心地再跟我說一次?」
「是一件我不好意思再開口第二遍的事。喔,天啊,我甚至不確定你會不會跟我絕交。」
哈洛德終於想起是甚麼事讓納森這麼困窘。他眼神從困惑變成理解,再慢慢轉成無奈。他說:「納森,你知道我對那種事毫無興趣。」
「別急著生氣,只是個提議而已。」
他按了個鈕,電梯緩緩下降。哈洛德對此並不生氣,所有富豪企業家之中,他是少數不愛玩樂的份子,但納森不是,他甚至不稱這件事叫玩樂,而是一般社交型態。納森在前年離婚,束縛了好幾年的無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勒痕。自大學起他就是無樂不作的瀟灑男子,他對納森的飄泊不吃驚,對他的婚姻才吃驚。
納森邀請他加入高級性愛俱樂部,年費五萬美元,配對一次加收一萬美元。
但由於納森是資深會員,由會員推薦的新會員還能享有八折優待。納森面無表情地在辦公室裡傳簡訊給他,不忘提醒他看了之後要刪除。謹慎如哈洛德,還會駭進系統中將雲端紀錄刪除。納森又傳了一張圖片,高解析度,穿著緊身皮衣的女子被壓在書桌上,胯下開了一個洞,衣衫不整的精壯男子捧著她的屁股,一手扶著陰莖,作勢要進入。男子的眼睛盯著光潔的、暴露在空氣中的陰部,嘴唇微張,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呈現勃發狀態。
加入我們!──圖片下方這麼寫。
哈洛德只花了三秒就刪除圖片,他看得出納森對此非常失望。
性慾從來不能掌控哈洛德,他不需要看三級片發洩,自慰的次數寥寥可數。葛蕾絲也不是需索無度的人,他們會在氣氛美好、時間適當的時候為彼此倒一杯紅酒,躺在露台的搖椅上看星星,溫和地接吻,有時做愛有時不,大部分只是讓彼此舒服,無須插入。
自知提議不佳的納森再也沒說過性愛俱樂部的事,哈洛德憐憫他。一旦嘗過滋味,只會越玩越開,墮落得不知分寸。但納森從未在公事上露出氣虛的樣子,他不曾讓人失望過,離婚後反而更加氣宇軒昂。他說,這是受到了性的滋潤,自由自在、不受拘束的性。
哈洛德任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。
一次意外並沒有讓世界有甚麼不同,生活繼續,他堅持繼續,偶爾約翰‧里斯的臉孔會跳進腦海裡,那多半是模糊不清的形象,一半臉孔隱在黑暗,一半臉孔顯出享受性愛的樣子。他們沒留下任何聯絡方式,哈洛德甚至沒有翻他的皮夾,他們各自在這個城市的角落繼續生存,而哈洛德或許是約翰用來閒談的素材之一。
餐敘、派對等事向來不是哈洛德所鍾愛,他出面參與的時機,多半是納森忙到無法出席,或者躺在某個情人家裡抽大麻抽到神智不清。這情況並不常見,他只會低調地與重要人物打招呼,寒暄幾句,然後躲到沒人注意的角落喝酒。哈洛德再一次受納森之託,參加一場舉辦在偏遠豪宅的派對。豪宅建在山坡上,從山腳下就能看見金黃的光打在米白色的牆,兩座浮誇的雕像在屋頂朝天空咆哮,凝眼細看才發現是裸著乳房的希臘女神。
他停好車,在舖往豪宅的石子路上就聽得見經典爵士歌曲。一男一女互相擁著肩膀從另一端走來,涼鞋繫上鞋帶後掛在男子的脖子上,他們說話含糊不清,笑鬧間似乎吻了彼此。哈洛德低著頭經過他們,走進豪宅富麗堂皇的門。
這場派對氣氛輕鬆,他看見幾個面熟的企業主,穿著休閒西裝在一旁聊天。女服務生遞來香檳,哈洛德馬上引起派對主人的注意。他記得他,一個經營線上購物網站的年輕人,他們在某個宴會上說過話。哈洛德先為納森的缺席致歉,再讚美這棟豪宅的華貴與大氣,最後藉口要拿下一杯酒而開脫。固定寒暄模式,屢試不爽,他沒失手過。
他能夠做一名才智超群的電腦工程高手,但不能做稱職的社交者。無數次他在角落盯著人群,因著酒精的催化下,個個臉孔扭曲,言語失衡,漸漸地他能夠聽出對話中的端倪,內線交易、職位買賣、肉體勾引,然後他會失望地離場,回家睡覺,心情還算可以時,就走到熟識的老酒吧喝一杯小酒。
可他分辨不出今天的心情算甚麼,他在與酒精搏鬥間想起某個人,一塊菱格布料和皺了的襯衫。他可以騙別人但騙不了自己,他試圖要讓大腦相信他根本不在乎那個人,可他真切地回想起自己向宴會主人要了賓客簽到本,他把鼻子埋進赭紅色的本子中拚命搜尋關於那個人的線索,花了兩天,慢慢剔除自己認識和不認識的,用他龐大無比的網路資料庫搜尋出一個名字:約翰‧里斯。
他今天會來派對。
哈洛德走出客廳,穿越塞滿人的廚房,越過有一條老狗熟睡的書房,走到通往後花園的院子裡。
假煤油燈具吸引了蛾類聚集,長椅坐著兩名女士,有一小群人聚在另一邊抽菸。哈洛德透過玻璃落地窗往室內看,裏頭的笑意恣意縱橫,無視於外邊在黑暗中竊竊私語的邊緣人。
一陣風捲著落葉吹來,哈洛德縮起肩膀。一雙手搭上了他,他如驚弓之鳥般跳起來。
來人毫無懸念地是他。約翰的笑臉在微弱的燈光下模糊難辨。
「又見到你了。」他說。「那天為什麼要走得這麼早?」
哈洛德深怕有人聽見對話,匆匆走進通往花園的小徑,寬度只夠容納一人。約翰跟在身後,窸窣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響亮。
「你確定要走這麼深?花園很暗。」約翰不是跟不上哈洛德的腳步,他盡量讓他保有一點空間。
一座小雕像出現在小徑盡頭,四周的籬笆圍出一個圓。哈洛德停在雕像前,四下完全地黑了,甚至沒有月亮的照耀。
「嘿,」他們之間隔著朦朧的陌生,「你還好嗎?」
這問句在哈洛德的耳裡有了挑釁的意思。他昂起頭,說:「我很好,里斯先生。」
「你知道我的名字?」
「你…」他決定撒謊,「你說過。」
「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?」
「哈洛德‧瑞恩。」
「哈洛德,」約翰慢慢靠近他,「放輕鬆…」
他感受一陣濕軟壓在自己的唇上。約翰一隻手托住他的後頸,慢慢加深這枚吻。他聞到淡淡的酒氣,微量到不足以讓一個人醉倒。現在的約翰‧里斯非常清醒,而他也是。
約翰磨蹭他的耳鬢,「這是巧合嗎?」
「是的,里斯先生…」哈洛德慵懶地回答。
「你碰巧在這個派對上,而我也是?」
「你那天不也想操一個人,而我正想被操?」他不介意自己的粗俗。
他們在雕像前摟在一起,約翰的鼻尖觸碰他的肌膚,讓哈洛德的陰莖半勃。約翰沒有下一步動作,僅僅用手溫柔地摩娑哈洛德的背,感受他略微鬆軟的肉。哈洛德的頭正好抵在約翰的胸膛上,他喜歡磨毛布料的觸感,但意志要他和約翰拉開距離。他照做了,他推開約翰。
「今天不想操?」約翰問。
這句話勾出哈洛德內心對他的嫌惡。他坐到長椅上,冷冷地說:「對,今天不想操。」
「好,」約翰居然跟著坐下,「今天我們不操。」
「你可以走開,我不會感到失望。」
「我就是想坐這裡。」他攤開肩膀,一手繞在哈洛德身後的椅背。「你今天為什麼會來參加派對?」
「代替我…的主管。」
「我也是。我的老闆出差半年,我得替他善後。」
「告訴我,里斯先生,你時常跟別人一夜情?」
「…噢,」約翰搖頭笑起來,「別說你是會介意這種事的人。」
「我不是。」
「那你不需要答案,哈洛德。」他趁快偷了一個吻。
哈洛德迅速地回吻,兩片舌瓣交纏得激烈。約翰用手掂住他的下巴,吻得又深又綿密。此時哈洛德忽然拔開舌頭,他站起來,往後退兩步,跑向一條更深入的小徑。本能要他跑得越快越好,他想逃的不是這個人,是他心裡一頭衝撞的野獸。他在小徑裡沒命地衝刺彷彿這是場比賽,彷彿他身後的是獵人而他是唯一的獵物。他感覺到樹枝刮過小腿,在西裝褲上留下擦損,約翰緊追在後,哈洛德猛然回頭,約翰的臉上隱約掛著微笑。他越跑越快,心臟緊急壓縮,卻供不了相當的氧氣。他的腳步只慢下一秒鐘,馬上就被約翰撂倒。他們跌在狹窄、黑暗、泛著濕氣的小徑,在哈洛德身下的是爬著荊棘的落葉。他吃痛地彎起膝蓋,但約翰用身體將他壓平,一手抓著後腦杓的頭髮,逼迫他仰起頭顱。
舌頭擦過哈洛德的頸間,他感受一陣興奮的戰慄。約翰扒開他的襯衫,手指順著肌理爬進去。哈洛德發出呻吟,不可克制地期待即將發生的性行為。
他們現在看起來一團亂,西裝扯得歪七扭八,身上沾滿枯葉和蜘蛛絲,內褲被體液沾濕。解開皮帶的金屬碰撞聲讓哈洛德神經緊張。他想到一個關鍵問題:他沒帶保險套,那約翰有帶嗎?
「等等…」他抓住約翰掏出性器的手。「保險套?」
「哦,該死。」約翰啐聲,「這件事可以等下再討論嗎?」
哈洛德退縮了。在他猶豫的時候,約翰低下頭含住他的勃起。他倒抽一口氣,兩腳忍不住蹬起來。約翰空出手壓住小腿,兩隻眼睛抬起來盯著他。
「喜歡嗎?」約翰的舌尖滑過敏感的陰莖下方。「這樣呢?」他的手指慢慢推進哈洛德的後穴。
在約翰技巧的挑逗下,哈洛德感受到慘敗的滋味。他的下腹一陣緊縮,又聽見皮帶鏗鏘的聲音。約翰將西裝褲完全褪去,扶起哈洛德的腰,慢慢挺入陰莖。他的腦袋一陣尖叫,首先背部的疼痛感喚醒他,然後是磨擦的快感,最後是約翰靈活的舌頭,掃蕩他發乾的口腔。
他睜開眼睛,月亮不知道何時從雲中探出一半,哈洛德迷糊地想,那究竟是月亮,還是路燈,因為他的眼鏡在激情中飛出去。這是他第二次因為做愛而失去眼鏡。